何玉凤姑娘在旁看，心想：“这位太太向来没这么大脾气呀，这是怎么讲呢？”忍不住也问说：“你老人家不是怪我没让阿？我是穿着孝，不好让客的。”他这才急了，说：“姑娘，可了不的了！你这是啥话？我要怪起你来，那还成个啥人咧？我把老实话告诉给你说罢：自从姑娘你上年在那庙里救了俺一家，不是第二日咱就分了手了吗？我可就合我那老伴儿说，我说：‘这姑娘咱也不知那年才见得着他呢。见着他还好，要见不着，咱可就只好是等那辈变个变个驴给他耕地拽磨去罢。’谁知今儿又见着你了呢！昨日听见这个信儿，就把我俩乐的百吗儿似的。我俩可就给你念了几声佛，许了

邓九公心里想着是：人生在世，儿这东西，虽说不过一个苍生，却也是少不得的。即如这何家的夫妻二位，假如也得有安公这等一个好儿，何至到等女儿去报仇，要女儿来守孝？跟前虽说有玉凤姑娘这等一个天立地的女儿，作到这个地位，已经不知他心里有几万分说不的苦楚了。况且，世路上又怎样指得准有这等一位破死忘魂卫顾人的安老爷呢？踅回来再想到自己上，也只仗了一个女儿照看，难看九十多岁的人，还指望养儿得济不成？再说，设或生个不肖之，慢讲得济，只这风烛残年，没的倒得“泪倒回去往肚里，胳膊折了望袖里褪”，转不如一心无碍，却也省得多少个命脉神！这是邓九公的心事。

这一阵应酬，大家散后，那天已将近晌午，邓九公：“这大家可该饿了。”便摧着送饭。自己便陪了安老爷父张老三人外面去坐。一时端菜来，泼满的燕窝，的海参，大片的鱼翅，以至油填鸭之类，摆了一桌。褚大娘拿了把筷，站在当地向张亲家太太：“张亲家妈，可不是我外待你老，我们老爷合我们二叔是磕过的弟兄，我们二婶儿也算一半主人，今日可得请你老人家上坐。”张太太听了，摆着手儿扭过去说：“姑，你不用价让我，我可不吃那饭哪。”安太太便问：“亲家，你这样早就吃了饭来了么？”

张太太：“没有价。叫三遍就忙着往这里赶，我那吃饭去呀？”张姑娘听了，便问：“妈，你老人家既没吃饭，此刻为甚么不吃呢？不是上不大舒服阿？”他又皱着眉连连摇说：“没有价，没有价。”褚大娘笑：“那么这是为甚么呢？你老人家不是挑了我了？”他又忙：“我的姑！我可不知吗叫个挑礼呀！你只让他娘儿们吃罢。可惜了的菜，回来都冷了。”大家猜：“这是个甚么原故呢？”他又：“没原故。我自家心里的事，我自家知。”

当下父女两个悲悲切切、噎噎哭的十分伤惨。安老爷合张老早把邓九公劝住，安太太合张妈妈儿也来劝褚家娘，张姑娘便去劝玉凤姑娘。安太太向褚家娘：“姑，歇歇儿罢，倒别只招大姑娘哭了。”只这一句，越发提起褚大娘舍不得姑娘的心事来，委委屈屈又哭个不住。半日半日才慢慢的都劝住了。褚一官同了众人便把饭菜撤下去。邓九公嘱咐：“姑爷，这桌菜可不要糟塌了，撤下去就蒸上，回来好打发里吃。”褚一官一面答应，便同华忠等把桌抹净去。外面早有山上山下远村近邻的许多老少男女都来上祭。也有打陌纸钱来的；也有糊个纸包袱装些锞锭来的；还有买对小双包蜡，拿着箍香，一定要上蜡、烧了香才磕的；又有煮两只，拴一尾生鱼来供的；甚至有一蒲包炉饽饽，十来个，几块粘糕饼，也都来供献供献磕个的。这些人，一来为着姑娘平日待他们恩厚，况又银钱挥霍，谁家短个三吊两吊的，有求必应；二来有这等一个人住在山里，等闲的匪人不敢前来欺负；三来这山里大半是邓九公的房庄地亩，众人见东翁尚且如此，谁不想来尽个人情？因此上都真心实意的磕礼拜。那班村婆村姑还有些赞叹抹泪的。这要搁在姑娘平日，早不耐烦起来了，不知怎么个原故，经安老爷昨日一番话，这条一，再也凉不转来。便也合他们洒泪，倒说了许多好话，达这两三年承他们服侍母亲支应门的辛苦。

至于他父女两个心疼那姑娘，舍不得那姑娘，却是一条。又因这疼他、舍不得他的上，却又用了一番心，早打算到姑娘临起的时候，给他个斩钢截铁，不垂别泪。因此要趁着今日，把这一腔离恨哭个痛快，便算合他作别。临期好让他不着一丝牵挂连，安心北上，去走他那条立命安的正路。正是一番英雄作用，儿女情。

何太太不成？那何太太是位忠厚老实不过的人，再加上后来一病，不但邓九公合他漠不相关，便是褚大娘也合他两年有余，不曾长篇大论的谈过个家长里短，却从那里得这许多方便泪？原来他父女两个都各人哭得是各人的心事。

褚大娘心里想的是：一个人托生给人作个女儿，虽说合那作儿的侍奉终不同，却是同一尽孝，都该报答这番养育之恩。只是作个女儿，到了何玉凤这样光量，也就算似儿了。但是天不成全他，遇见这等时运，也就没法儿。何况于我！纵说我随了老父朝夕奉养，比他些，老人家已是“老健寒秋后”“譬如朝，去日苦多”那时无论我心里怎样的孝顺，难还能派定了人家褚家弟永远接续邓家香烟不成？这是褚大娘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