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雅座儿只后墙上有个南窗，比没窗还黑。原故，那后院堆着比房檐儿还的一院煤，那煤堆旁边就是个溺窝，太一晒，还带是一阵阵的往屋里那臊轰轰的气味！我没奈何的就着那臊味儿吃了一顿受罪饭。我说：‘我去站站儿罢。’抬一看，看见隔墙那三间大楼了，我才知这个地方敢是靠着常请我给他保镖的那个缎行里。他老少掌柜的我都认得，连他怀抱儿俩小孙儿，一个叫增儿、一个叫彦儿的，我也见过。早知如此，借他家的地方儿吃不好吗？老弟，你往下听，这可就要听戏去了。”

了！这一天是不空和尚的东儿，他先请我到了前门东里一个窄胡同里一间门面的一个小楼儿上去吃饭，说叫作甚么‘青居’，那杓要属京都第一。

“我正在那里诧异，又上来了那么个蛇腰的小旦，望着那胖，也没个里儿表儿，只听见冲着他说了俩字，这俩字我倒听明白了，说是‘肚香’。说了这俩字，也上了桌，就尽靠着那胖坐下。俩人酸文假醋的满嘴里了会四个字儿的匾。这个当儿，那位近视的可呆呆的只望着台上。台上唱的正是《蝴蝶梦》里的‘说亲回话’，一个眉大黑不溜偢的小旦，唧溜了半天，下去了。不大的工夫卸了妆，也上了那间楼。那胖先就嚷：‘状元夫人来矣！’那近视脸上那番得意，立刻就像真是他夫人儿来了。

“这个当儿，那占第二间楼的听戏的可就来了。一个是个量儿的胖，白净脸儿，小胡儿，嘴外着半拉包牙；又一个近视，拱着肩儿，是个瘦。这俩人，七长八短球球的带了倒有他娘的一大群小旦！要讲到小旦这件东西，更不对老弟你的胃脘。愚兄老颠狂，却不嫌他。为甚么呢？他见了人，请安磕，低心小胆儿，咱们了兴，打过来，骂过去，他还得没说说没笑笑的哄着咱们。在他只不过为那挣几两银，怪可怜不大见儿的，及至我看了那个胖的顽小旦，才知北京城小旦另有个顽法儿。只见他一上楼，就并上了两张桌，当中一坐，那群小旦前后左右的也上了桌，摆成这么一个大兔儿爷摊。那个瘦可倒躲在一边儿坐着。他们当着这班人，敢则不敢提‘小旦’两个字，都称作‘相公’，偶然叫一声，一样的‘二名不偏讳’，不肯提名姓，只称他的号。

安老爷：“我见城外好几戏园呢，那里听的？”邓九公：“我也没那大工夫留这些闲心，横竖在前门西里一个胡同儿里。街北是座红货铺，那园门儿总摆那么俩大筐，筐里堆着岗尖的瓜儿。那不空和尚这秃孽障，这些事全在行，去定要占下场门儿的两间官座儿楼。一问，说都有人占下了，只得在顺着戏台那间倒座儿楼上窝憋下。及至坐下，要想看戏，得看脊梁。一开场，唱的是《余伯牙摔琴》，说这是个红脚。我听他连哭带嚷的闹了那半天，我已经烦的受不得了。瞧了瞧那些听戏的，也有咂嘴儿的，也有儿的，还有从丹田里运着气往外叫好儿的，还有几个侧着耳朵不错珠儿的当一桩正经事在那里听的。看他们那样，比那书上说的闻《诗》闻《礼》，还听得神儿！

安老爷：“怎么？”他又说：“通共一间屋，上下两层楼，底下倒生着着烘烘的个大连二灶。老弟你想，这楼上的人要坐大了工夫儿，有个不成了烤焦包儿的吗？急得我把帽也摘了，褂也脱了。不空和尚这东西大概也瞧我那难过来了，他说：‘路南里有个雅座儿，不咱们挪过边去座罢。’我听说还有雅座儿，好极了，就忙忙的叫人提掳着衣裳帽，零零星星连酒带菜都搬到雅座儿去。及至下了楼，了门儿，着车辙过去，一看，是座破栅栏门儿。去，里是腌里臜的两间发铺。从那一肩膀来宽的一个夹挤过去，有一间座南朝北小灰棚儿，敢则那就叫‘雅座儿’！

“我只纳闷儿，怎么状元夫人到了北京城，也下戏馆串座儿呢？问了问不空和尚，才知那个胖姓徐，号叫作度香，内城还有一个在旗姓华的，这要算北京城城里城外属一属二的两位阔公。蛇腰的那个东西，叫作袁宝珠。我瞧他那个大锣锅，哼哼哼哼的，真也像***个‘元宝猪！’原来他方才说那‘肚香’‘肚香’，就是叫那个胖呢！我这才知小旦叫老爷也兴叫号，说这才是雅。我问不空：‘那状元夫人又是怎么件事呢？’他说：‘拱肩缩背的那个姓史，叫作史莲峰，是位状元公，是史虾米的亲侄儿。’我也不知这史虾米是谁。又说：‘那个黑小旦是这位状元公最赏鉴的，所以称作状元夫人。’我只愁他这位夫人，倘然有别人叫他陪酒，他可去不去呢？”安老爷微微一笑，说：“岂有此理！”

安老爷：“这话大约是九兄你嫉恶太严，何至说得如此！”邓九公急了，说：“老弟，你只不信，我此时说着还在这里冒火。你再听罢，可就越越奇了！第三间楼坐着五个人。正面儿俩都着困秋儿，穿着褂儿，一个安庆音，一个湖北音，一时看不是甚么

及至上了楼，要了菜，喝上酒，味倒也罢了，就只喝了没两盅酒，我就坐不住了。”

邓九公：“你打量这就完了吗？还有呢！接着，第一间楼上的听戏的也来了。一共四个人，嘻嘻哈哈的顽笑成一团儿。看那光景，虽是一把紫嘴孩，却都像个世家弟。一坐下，就讲究的是叫小旦。吵吵了一阵，你叫谁我叫谁，柜上借了枝笔，他自己了倒有十来张手纸开条，可怜我见他那几个跟班儿的，跑了倒有五七，一个儿也没叫了来。落后从下场门儿里钻个歪不楞的大脑袋小旦来，一手纯泥的猴儿指甲，到那间楼上来，望着他四个，不是勾儿，不像哈腰儿，横竖离算请安远着呢，就栖在那个长脸儿的瘦旁坐下。这一坐下，可就五个人顽笑起来了。那个瘦叫了那小旦一声‘梆’，他就侉一声爪一声的：‘吾叫“梆”，难你倒不叫“嚏”吗？’还有那么个凡胎溜尖的条嗓的，不知又说了他一句甚么，他把那个的帽往前一推，脑杓上吧就是一掌。我只说这个小可是要作窝心脚，那知这群爷们被他这一打这一骂，这才乐了！我可就再猜不他们倒底是谁给谁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