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忠见老爷这光景，像是要去拜客，便请示：“老爷到那里去？还是车去、去？派谁跟了去？”老爷见他脸上不大平静，恐怕误事，便不要招惹他，只说：“一概不用，你只叫个打杂儿的跟着，我要亲把这银送给那位谈大人去。”

程相公：“别样事小侄不晓得，谈尔音这桩事，是我天天跟老伯在那里见的，难那还叫作个‘德’？”老爷：“你们的意思，自然为他参掉了我的官，罚赔了我的银；因我参官赔银，才累我的儿赶来，以致几乎半途丧了命——大不过讲的是这三桩事要算个‘怨’了。你们可晓得，那河工上的官儿，自总河以至河兵，那个不是要靠那条河发财的？单单的放我这样一个不会钱的官在里，便不遇着那位谈大人，别个也自容我不得。长远下去，慢讲到官，只怕连我这条命都有些可虑。今日之下怎的还能够这等自在逍遥？便是幸而不参，我那个知县作到今日，说句老实话，是还想我能去钻营升官呢，是还想我能去谋发财呢？只怕我这薄薄家私也就被我一任知县报效在里了。所赔的又岂止那五千余两！再讲，我的儿不来，又怎得遇着我这两房媳妇，来立起我家这番事业？我若不回去，又怎得教成我那个儿来撑起我家这个门？你大家想去，那一桩不是这位谈大人的厚德？怎的还要去‘怨’他？固然说是‘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要知他被上天提了一线儿，照傀儡一般替我家这许多苦力，也些须的有功劳，我此举又怎的不叫作‘以德报德’？”

老爷便放下茶碗，一直送他了店门，还等他走了几步，然后才回来，坐下又思索了半天，便叫梁材、华忠两个来，吩咐：“你们看看有太太给我带上的几百银在那一个箱里，给我拿来。”此刻程相公也在跟前，便：“老伯，我那五两不忙，那是老人家要买阿胶用的，等到了山东再把我不迟。”老爷摇摇：“不是。”梁材也回说：“老爷要使银，外有留来的五十两没用完呢。”老爷：“你只给我拿来就是了。”两个听了，便叫了打杂儿的帮着到行李车上松绳解扣，把箱抬来，忙着解夹板拆包，找钥匙开锁。

华忠听了老爷这段话，才把他那浑气消下去了。只听他先念了声佛，说：“真哪！才说句不当家的话，照老爷这么存心，怎么怪得养儿养女望上长，才大爷有这段造化呢！那么说，这俩钱儿敢则的不冤，到底是才糊涂。只是才到底糊涂，老爷就给他个一二百也不算少，就剪直的给他三百也不算多，怎么又不零不搭的要现给他平二百四十两来，这又是个甚么原故呢？”老爷：“蠢才！蠢才！你怎的会明白这个大理。我竟没许大神合你闲讲，你只问问程师爷就晓得了。”程师爷听了一楞，想了半天，说：“我竟不得明白，果然的老伯为甚么了要把他二百四十两银？”老爷只笑而不答。

谈尔音看那神情，料是没指望了，不好久坐，谈了两句散话也就告辞。

老爷正为这桩事一个人为难了半天，那一肚墨儿不差甚么憋得都要漾上来了，那里还禁得起旁边儿再有人去晃他？只程相公这一句，就开了《四书》闸了。只见他呆着个脸儿问着程相公：“世兄，你可晓得我夫讲这两句话是怎的个意思？我夫生在秋之世，见那时周末文胜，时事务虚而不务实，那或人忽然来问：‘以德报怨，何如？’也正是受了个文过其实的病，便因此动了我夫一片挽回世的心，所以倒问他‘何以报德’？接着便告诉他‘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其实到自己上，你就那上下两本《论语》看看，他老人家又那一时、那一不受着些怨？其中只有被原壤那傲慢不恭的老气不过，在他踝骨上打过一杖，还究竟要算个朋友责善的理。此外如遇着楚狂接舆、长沮、桀溺那班人，受了他许多奚落，依然还是好言相向；便是货、王孙贾、陈司败那等无礼，也只就他中的话说说儿也就罢了。甚至到命呼，也不过说了句‘天生德于予，桓嗥淙缬韬巍。究竟何尝认真去‘以直报怨’？何况我今日这番意思正叫作‘以德报德’。世兄，你怎的倒说我是‘以德报怨’？”

原来华忠方才问的时候，就早猜老爷这着儿来了，只不敢冒失。如今见老爷不但帮他银，还要亲送去，只气得他也顾不得甚么叫作规矩，便直言奉上说：“不是才找着挨老爷一顿窝心脚的话，老爷的银可是没儿了！”一时梁材大家也觉老爷此举大可不必。程相公也：“老翁，你平日常讲的‘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怎的此时自己又‘以德报怨’起来？”

何等快。怎的又默然不语呢？原来安老爷正为此时自己合他是一穷一通，一贵一贱，翻了个局面。待说斟酌个可以与可以无与罢，倒像为了淮安被参的前情，近于“使骄且吝”；待说博施济众罢，只这等随便拿几两银来给他，不但不是个“富而好礼”的理，越发显得方才庙上给他那几两银是有意打趣他了。一时心里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合天理人情。只端了碗茶，一面陪着那个谈尔音，一面三回九转的心里盘算，一直等到客都把茶碗放下了，老爷还捧着个碗在那里盘算呢。

不想叶通这小厮跟老爷在书本儿上磨，磨了这几年，倒摸着老爷中些微奥妙了。他正在那里贴银包

老爷看了看那箱里装着是五百银，便吩咐梁材向店家借个天平，要平二百四十两来，分作三包。又叫叶通写三个“馈摺钡那┳樱包贴上，再现买个黑手版来，要恭楷写“旧属安学海”一行字。又叫誊个拜匣，预备装银，又叫打开包袱，把行装袍褂拿来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