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岳母到单位去了,家里似乎无人,但苏子昂听见收音机在响。他朝那声音走去,看见岳父在屋里,把衬衣袖子挽到肩膀上,露出胳膊,正准备给自己打针。他患有严重的类风湿,每天需注身一种复合针剂。前几天卫生所的小护士叫他等了半小时,他一怒之下注射器和药品都拿回家,自己给自己打。所长向他道歉也无用,他原谅了小护士但坚持"不给你们添麻烦了"。实际上他把自己打针当做一个乐趣了。他把注射器举在阳光下,排去针管内的气体,瞟一眼在门口吃惊的苏子昂,好像等待评价。
"爸爸,你还是应该到卫生所。你只会用右手往左臂上打针,时间长了,那块肌肉会坏死。"
"谁说的。我也会左手拿针,朝右臂上扎,不信我下午打给你看。"
"哦,不必。我相信。"
岳父拔出针头,用棉签朝针眼上按一按,把针管扔到消毒纱布上,道:"还有几针就完了,想打也没得打了。"
"是不是有点遗憾?"
"我已经很熟练了,卫生所人说不比她们差。我就是想叫她们知道,我们这些老头子不好随便欺负,她们拿不住我们。"
苏子昂告诉岳父,他已在高级指挥学院毕业,去向已经定了,还回部队当团长。同学当中大部分都被提升一级,甚至两级,而他看上去就像才犯了错误似的。他建议喝两杯,把打击消化掉。
岳父嗬嗬笑:"喝两杯?我要是倒一次楣就喝一次酒的话,那可算是福气喽。没事没事,有快有慢,正常现象。我当科长的时候,科里的参谋,现在是军区空军参谋长;我当处长的时候,处里的参谋,现在是总参的部长,我呢?离休时才改成个副军,当然还有不如我的。那个谁谁?…"
"是不是宋泗昌?"
"就是他。当年成立空军,从陆军抽人,本来该他来,一考核,他数学不行,才没要他,让我来了。要是他数学行了,如今能当上中将吗?说这些没意义。"
"都落到一个人头上,就有意义了。喝两杯?"
"啊,醉醒之后,人更难受。"岳父犹豫着。
苏子昂发现他不是不想喝,而是怕难受。他把酒菜准备好,岳父望一望,也靠过来了"半上午的,喝什么酒嘛。"
两人略饮几盅,都感觉气氛好起来。苏子昂直率地问岳父这些天为什么苦闷,他沉默很久,道:"有个熟人死了,上个星期死的。"
苏子昂愕然,过一会,小心地为岳父斟酒。
"我年轻时,爱上了她。她家庭出身不好,组织上不准我们结婚。我坚持要和她结婚,组织上警告我,结婚就是退党,转业处理。我软下来,和她断绝了关系。后来和沐兰母亲成家了。上个星期她去世了,终生没有嫁人,养子为她送葬。我过了几天才知道消息。沐兰她妈不高兴。就这些。"岳父喝酒,不说了。
苏子昂从寥寥数语中,忽然产生出巨大的感激和巨大的渴望,毕竟是两个男人坐在一起呵。他忍不住,将自己和叶子的关系以及苦恼,统统说出来。岳父一次也没有打断他,理解地倾听着,这时他的眼睛和归沐兰的眼睛非常相似。
"其实,你不必告诉我。"
"没准备说的。但是听了人的事情后,我忍不住。我们有一样的苦恼。"
"你爱归沐兰吗?"
"非常爱。"
"现在回到家里了,还想念叶子吗?"
"说不清。你理解吗?"
"三十年前就理解,对此我也没什么办法。"
"我不需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