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问。“你的苦恼在什么地方,我可以不可以知道呢?”
这时他的双颊红起来,眼泪也流出来了。他把他所感到的悲愁和损失全讲出来了。
“我热烈地爱她!”他说。“这件事只有现在我才明白过来,但已经晚了!”
牐牎翱闪的、悲哀的朋友!我非常了解你!在我面前痛哭一场吧。然后你可以相信,世界上无论出了什么事情,其目的总是为了我们的好。你能越早做到这一点就越好。你这样的滋味我也曾经尝到过,而且现在还在尝。像你一样,我也曾经爱过一个女子。她是既聪明,又美丽,又迷人。她打算成为我的妻子,我可以供给她好的生活条件,她也非常爱我。但是在结婚以前我必须答应她一个条件:她的父母有这个要求,她自己也有这个要求:我必须成为一个基督徒——!”
“您不愿意吗?”
“我不能够呀!一个人从这个宗教换到那个宗教,不是会对他所背弃的那个宗教犯罪,就是会对他新加入的那个宗教犯罪。一个真正有良心的人要想避免这一着是不可能的。”
“您没有一个信仰吗?”贝儿问。
“我相信我祖先的上帝。他指引我的步子和我的智力。”
有好一会儿,他们坐着一声不响。于是歌唱教师的手就滑到键盘上;他弹了一曲古老的民歌。他们谁也没有把歌词唱出来;可能他们都陷入深思中去了。
加布里尔太太的来信没有人再读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封信引起了这么大的悲哀。
过了几天以后,加布里尔先生寄来了一封信。他也表示他的祝贺,同时托贝儿办一件“小事”——这大概是他写这封信的真正目的。他要求贝儿替他买一对小小的瓷人,阿穆尔和许门①——象征爱情和结婚。“这个小城市全都卖空了,”信里说“但是在京城里是很容易买到的。钱就附在这封信里。希望你尽快地把它寄来,因为我和我的妻子曾经参加过她的婚礼,而这就是要送给她的结婚礼物!”此外,贝儿还从信里知道:“马德生永远也不再是学生了!他从我的家里搬走了,但他在墙上留下了一大堆侮辱全家人的话语。小马德生——此公不是一个好人。Sunt pueri pueri, Pueri puerilia tractant!”——意思是说:‘孩子到底是一个孩子,孩子会做出孩子气的事情!’我特地把它在这儿翻译出来,因为我知道,你不是一个研究拉丁文的人。”
加布里尔先生的信写到这里就结束了。 ①阿穆尔(A摸r)即丘比特,是罗马神话中的爱神。许门(Hymen)古希腊一支结婚曲名,后来便转变成为婚姻之神的名字。婚姻之神也称作许墨奈俄斯(Hymenaeus)。
当贝儿坐在钢琴面前的时候,钢琴常常发出一种激动他内心和思想的调子。这些调子不时变成为具有歌词意义的旋律——这和歌是分不开的。因此好几支具有节奏和感情的短诗就由此产生了。它们是以一种低微的声音唱出来的。它们在静寂中飘荡着,好像有些羞怯,害怕被人听见似的:
一切都会像风儿一样吹走,
这里没有什么会永恒不变。
脸上的玫瑰色也不会久留,
微笑和泪珠也会很快不见。
那么你为什么要感到悲哀?
愁思和痛苦不久就会逝去;
像树叶一样什么都会枯萎,
人和时间,谁也无法留住! 一切东西都会消逝——消逝,
青春,希望,和你的朋友。
一切都会像风儿一样奔驰,
再也没有一个回来的时候!
“这支歌和旋律你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呢?”歌唱教师问。他偶然看见了这首写好的乐曲和歌词。
“这支歌和这一切,都是自动地来的。它们不会再飞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抑郁的心情也会开出花来!”歌唱教师说“但是抑郁的心情却不会给你忠告。现在我们必须挂起风帆,向下一次演出的方向进发。你觉得那个忧郁的丹麦王子汉姆雷特怎样呢?”
“我熟悉这部莎士比亚的悲剧!”贝儿说“但是我还不熟悉托玛的歌剧①。”
“这个歌剧应该叫做《莪菲丽雅》,”歌唱教师说。莎士比亚在悲剧中让王后把莪菲丽雅的死讲出来;这一段在歌剧中成了一个最精采的部分。我们从前在王后的口中听到的东西,现在可以亲眼看见,而且在声调中感觉得到:
一道溪岸上斜长着一棵杨柳树,
银叶子映照在琉璃一样的溪水里。
她编了离奇的花环,用种种花草,
有芝麻,金凤花,雏菊,还有长颈兰
(放狼的牧羊人给它起更坏的名称,
贞洁的姑娘还不过叫它“死人指”)
她到了那里,爬上横跨的枝桠
去套上花冠,邪恶的枝条折断了,
把她连人带花,一块儿抛落到
呜咽的溪流里。她的衣服张开了,
把她美人鱼一样地托在水面上,
她还断续地唱些古老的曲调,
好像她好一点也不感觉自己的苦难。
歌剧把这整个的情景呈现在我们眼前;我们看到了莪菲丽雅走出来,玩着,舞着,唱着那支关于“美人鱼”的故事的古老的歌。这个“美人鱼”把男人引诱到河底下去。当她在唱着歌和采着花的时候,人们可以听到水底下有同样的调子。这些诱惑人的调子是从深水底下用合唱的声音飘出来的。她倾听着,大笑着,一步一步地走近岸边。她紧紧地扯住垂柳,同时弯下腰来采摘那些白色的睡莲。她轻轻地向它们浮过去,躺在它们宽阔的叶子上唱着歌。她随着叶子飘荡着,让流水托着她走向深渊——在这里,她像那些零乱的花朵一样,在月光中沉下去了。她上面飘起一阵“美人鱼”的清歌。
在这个伟大的场景中,哈姆雷特,他的母亲,那个私通者以及那个要复仇的、已故的国王,好像是专门为这个丰富多采的画幅而创造出来的人物。
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不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正如我们在歌剧《浮士德》中看到的不是歌德的《浮士德》一样。沉思不足以成为音乐的材料。把这两部悲剧提升到音乐诗的高度的是它们里面蕴藏着的“爱”
歌剧《哈姆雷特》在舞台上演出了。扮演莪菲丽雅的那位女演员是非常迷人的;死时的那个场面也非常逼真。哈姆雷特在这一晚引起了极大的共鸣。在任何场景中,只要他出现,他的性格就向前发展一步,达到完满的境地。歌唱者的音域,也引起观众的惊奇。无论是唱高音或者低调,他始终保持着一种清新的感觉。正如他唱乔治·布朗一样。他唱哈姆雷特也是同样地出色。
在意大利的歌剧中,歌唱的部分像一幅画布;天才的男歌唱家或女歌唱家在那上面寄托他们的灵魂和才技,用深浅不同的颜色创造出诗所要求的形象。如果曲子是通过以人物为中心的思想创作出来和演奏出来的,那么他们的表演还能达到更高更完美的程度。这一点古诺②和托玛是充分懂得的。
在这一晚的歌剧中,哈姆雷特的形象是有血有肉的,因此他就成为这个诗剧中突出的角色。在城堡上的那个夜景是使人难忘的;这时哈姆雷特第一次看到他父亲的幽灵。在舞台前面展开的是城堡中的一幕:他吐出毒汁一般的字眼;他第一次在可怕的情景中看到他的母亲;父亲以一种复仇的姿态站在儿子面前;最后,在莪菲丽雅死时,他唱出的歌声和调子是多么强烈啊!她成了深沉的海上一朵引起人怜爱的莲花;它的波狼,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渗进观众的灵魂中去。哈姆雷特在这天晚上成了一个主要的角色。他获得了全胜。
“这种成功他是从哪里得到的呢?”商人的有钱的太太问。她想起了住在顶楼上的贝儿的父母和祖母。他的父亲是一个老实和正直的仓库看守人,在光荣的战场上牺牲时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士兵;他的母亲是一个洗衣妇,并不能使儿子得到文化,他自己则是在一个寒碜的私塾里教养大的——在短短的两年间,一个乡下的教师能够给他多大的学问呢?
“那是由于天才呀!”商人说。“天才,这是上帝的赐予!”
“一点也不错!”太太说。当她和贝儿谈话的时候,就把双手合起来:“当你得到这一切的时候,你心里真是觉得很卑微吗?天老爷对你真是说不出的慷慨!他把什么都赐给你了。你不知道,你演的哈姆雷特是多么感动人!你自己是无法想象得到的。我听说,许多诗人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所贡献出来的东西是多么光荣;他们须得有哲学家来解释给他们听。你对哈姆雷特的概念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呢?”
“我对这个角色曾经做过一番思考,读过许多有关莎士比亚的诗的文章,最后在舞台上我把我自己全心全意地投进这个人物和他的环境中去——我所能做到的,我全都做了;至于别的,那全由我们的上帝作主!”
“我们的上帝!”她露出一种微带责备的眼色说“他的名字在这里用不上!他给了你能力;但是你决不会相信,他和舞台或者歌剧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贝儿大胆地回答说“他在这里也有一个讲坛,不过大多数的人在这儿喜欢听的要比在教堂里喜欢听的多!”
她摇摇头。“凡是美与善的东西总是和上帝分不开的。不过我们最好不要随便乱用他的名字吧。能够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是上帝的赐予,但是更重要的是成为一个好的基督徒!”她觉得,她的费利克斯决不会把戏院和教堂相提并论,因而她为此事感到很高兴。
“现在你和妈妈的意见不一致了!”费利克斯笑着说。
“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
“不要为这事伤脑筋吧!只要你下个礼拜天到教堂里去。你仍然可以获得她的好感!你可以站在她的座位旁边,向右边朝上瞧——因为在那边的特别席位上有一个小小的面孔,值得一看。那就是寡妇男爵夫人的漂亮女儿。我这个忠告完全是出自善意!而且我还可以再给你一个忠告:你不能老在你目前住的地方住下去呀!搬进一个有像样的楼梯的更好的公寓里去吧!假如你不愿意离开歌唱教师的话,你最好劝他住得漂亮一点!他并不是没有能力做到的,同时你的收入也并不坏呀。你也应该请请客,招待吃晚饭。我自己可以这样作,而且也会这样作,不过你可以请几位娇小的女舞蹈家来!你是一个幸运的家伙!不过,凭老天爷发誓,我相信你还不懂得怎样做一个年轻的男子!”
贝儿是完全懂得的,不过方式不同罢了:他用丰满、热烈、年轻的心爱他的艺术。艺术是他的新嫁娘;她报答他的爱,把他提升到阳光和快乐中去。曾经打击过他的抑郁感,很快就消逝了;他所遇见的都是温柔的眼光。大家对他都表示出一种温柔、和蔼的态度。祖母曾经挂在他胸前的那颗琥珀心,现在仍然挂在他身上。它是一个幸运的护符。他的确也这样想,因为他还没有完全摆脱迷信——人们也可以把这叫做儿时的信仰吧。每一个天才的性格都有这类的特点,而且期待和相信自己的星宿③。祖母曾经把那颗琥珀心里蕴藏着的力量指给他看过——这种力量能把什么都吸过来。他的梦也告诉过他,琥珀心怎样冒出一棵树来——这棵树一直伸向天花板和屋顶,结出成千上万的银心和金心。无疑地,这说明在心里——在他自己温暖的心里蕴藏着一种艺术的力量,这种力量使他赢得了、而且还会进一步赢得成千上万颗心。
在他和费利克斯之间无疑地存在着某种同感,虽然他们两人在本质上是不同的。在贝儿看来,他们之间的差异是:费利克斯作为一个有钱人的儿子,是在各种诱惑之中长大起来的,而且他也有力量和要求来尝试这些诱惑。至于他自己呢,作为一个穷人的儿子,他是处于一个更幸运的地位。
这两位在同一个屋子里出生的孩子都有了成就。费利克斯很快就要成为皇家的侍从,而这是当上家臣的第一个步骤。这样,他就可以有一个金钥匙吊在背后了④。至于贝儿呢,他永远是一个幸运的人,他已经有了一个金钥匙——虽然他是看不见的。这个钥匙可以打开世界上的一切宝库,也可以打开所有的心。①这是指法国作曲家托玛(C。Ambroise Thomas,1811~1896)所作的歌剧《哈姆雷特》(1868年发表)。②古诺(Charles Francois Gounod,1818~1893)是法国的名作曲家,歌剧《浮士德》就是他的作品。③据北欧的传说,每个人在天上都有自己的星宿。如果他是在一个幸运的星宿下面出生的,他一生就可以得到幸运。④据欧洲的习惯,家臣上朝的时候,他的礼服后面总是用缎带吊着一个钥匙的。
这仍然是冬天。雪撬的铃声在丁当地响着;云块载着雪花。但是只要太阳露出几丝光线,人们就可以知道春天快要到来了。年轻的心里所感到的芬芳和悦耳的东西,都以有声有色的音调流露出来,形成字句:
大地仍然躺在白雪的怀抱,
溜冰人愉快地在湖上奔跑,
银霜和乌鸦装点着树枝,
明天这些日子就会告辞;
太阳击破了那沉重的云块;